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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不挑九百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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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不挑九百九

程北軍與他的團負責唐古拉山口這個路段的光纜鋪設,整個工程就在他一聲響亮如雷的「我的兵,能挑千斤擔,不挑九百九」中開始了。

口號是氣沖斗牛的,其蘊含的決心與勇氣是感人至深的,然而工程剛剛開始就遇上了大問題。老趙巡線時的擔心沒有錯,整個「蘭西拉」工程海拔最高的線路段,偏偏地下還埋著格拉輸油管線,這樣一來,為了防止油管被爆破損壞的可能,施工現場就不能放炮開溝,只能人工挖鑿纜溝。

而所謂人工挖鑿的工具也不像樣,只有鎬、鍬、鋼釺與大鎚。

海拔超過五千米,徒手走路都像是負重幾十斤,山還不是土山,一鎬下去,砸的是喀斯特地貌特有的堅硬岩石,岩石紋絲不動,鎬頭卻磨禿了一塊。

這樣超負荷的勞動強度,哪怕是訓練有素的高原兵也遭不住,剛施工沒兩天就倒下了好幾個。曲頌寧就親眼看見過,一個年紀比自己還小的兵,像被暴風摧折的樹苗那樣,咔一下,筆直筆直地就栽了下去。倒下的人被兩三個人架往一邊,扶高了腦袋給他喂水,他的臉煞青煞紫,半天都沒緩過來。

身為專家,曲頌寧跟老趙一起,被程北軍要求留在駐紮在纜溝旁的軍用帳篷里。耳邊儘是開山劈石的響聲,叮叮噹噹的,漫無止境的,聽得他心發慌耳發燙,好像自己是個特招人煩的閑人。所有人都在干同一件事,越聽越覺難受,曲頌寧忍耐不住走了出去,一眼就看見立在高處的程北軍。他今天沒穿厚實的軍大衣,只穿一件卡其色的軍襯衣,腰間扎著一件同色系的毛衣,若不是正滿頭大汗地在挖攬溝,這樣的裝束襯得他肩寬腿長,倒顯得十分時髦。

別的戰士干一陣得歇一陣,就屬程團長幹勁十足,始終衝鋒在「攻山」的第一陣線。然而手起鎬落一上午,手套都磨禿嚕了,工程進展卻並不順利。程北軍停下來,直起腰,擦把汗,望了一眼綿延不盡的岩石山,對身邊一個小兵說:「來口水。」

小兵遞上一隻水壺,程北軍仰頭灌下一大口,還沒咽下去又吐出來,皺著眉道:「這是水是尿啊?這麼黃?」

小兵面露難色:「帶的水喝完了,這是剛從溝里打上來的,已經燒開了。」

往返物資齊全的格爾木市區少說一整天,飲用水消耗大,不可能全程輸送攜帶,團里的指示也是讓各連隊就地解決。程北軍拿起水壺,朝壺口看了看,隱約能看見水中渾濁的懸浮物。渴得也顧不了這麼多了,他粗粗重重地喘了口氣,又仰頭灌下幾大口。

趁程連長短暫休息的時候,曲頌寧趕緊走上去,伸手拿他手裡的鐵鎬:「我來干一會兒。」

「不用不用,你不用!」程北軍握著鐵鎬不鬆手,「別一會兒又流鼻血了,你是專家,歇著就行。」

一個要掄錘,一個非不讓,兩個人這一拉扯,曲頌寧重心不穩,一下跌在地上。

「來個人,來個人,趕緊把他帶走。」程北軍垂頭看了曲頌寧一眼,又馬上把目光挪開,簡直避他如避瘟神。

曲頌寧幫不上忙反添亂,只得悻悻回到營地里。炊事班的兩個戰士正準備燒水做飯,剛從附近的溝渠里打了兩桶水回來,結果卻被舒青麥攔住了。舒青麥探頭朝水桶瞧了瞧,一驚一乍地喊道:「這水怎麼能喝呀?這水裡那麼多雜質,喝了是要生病的。」

曲頌寧也朝兩位戰士的水桶瞧上一眼,水質確實渾濁,桶底還有許多大顆粒的沉澱物,渾似兩桶泥漿。

程北軍的連隊里就兩位女同志,一個是已經結了婚的青海電信局的員工,一個就是衛生員舒青麥。年輕的戰士們對姑娘總是客氣的,平時還調笑著叫她「小青」,問她白娘子在哪裡。於是被她拉扯著也不生氣,只說眼下這情況顧不得那麼多了,再渾的水燒開了也能喝。

舒青麥不依不饒道:「我聽別的連隊的衛生員說,軍區的防疫大隊正在茶卡鎮那邊沿途對施工沿線的水源作測定,已經測出擠出這一片的水源衛生狀況是有問題的,都不宜作為飲用水。這水燒開之前總得先過個濾吧。」

舒青麥身為衛生員得對全連戰士的健康負責,但兩位小戰士的話也在理,唐古拉不比格爾木,5000多米的海拔,勞師動眾地對水源潔治消毒根本不現實。

曲頌寧這個時候站出來,對僵持不下的三個人說:「我有辦法做個簡易的凈水器,只要石英砂、碳粉、紗布和蓬鬆棉就行。」

青海富有石英礦,石英砂濾料廠家不少,碳粉、紗布和蓬鬆棉也不是稀罕物,曲頌寧向連隊指導員彙報之後,指導員也很高興,馬上派人去臨近的兵站領取這些物資。曲頌寧用軍刀將裝水用的塑料大桶底部切開,然後將切口朝上,將水桶倒置,再將紗布、石英砂、碳粉還有棉花往裡頭層層鋪好,如此就自製了一個簡易的濾水裝置。

兩位炊事班的戰士在曲頌寧的指揮下,在濾水裝置下再安置一個接水的大桶,將打上來的泥漿水往裝置里倒,一層一層地過濾之後,水還真的變清了。所有人都嘖嘖稱奇。

舒青麥更是顯得驚訝,瞪圓了眼睛問曲頌寧:「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些?」

「高中課本上都有。」總算能幫上忙,曲頌寧心裡踏實了一些,他專註盯著自己做的這個簡易凈水器,理所當然地說,「你難道沒學過嗎?」

舒青麥只有中專學歷,聽見這話就沉默了,曲頌寧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,趕忙又說,對不起。

「你這人怎麼這麼逗,『對不起』是你的口頭禪嗎?」清清俊俊的大學生,竟是個書獃子。舒青麥實在覺得這人好笑,就真的丁零噹啷地笑了起來。她笑時又拍手又跺腳的,彷彿撞上了一件多麼開心的事情。

聽見炊事班那邊傳來陣陣說笑聲,程北軍扔下鐵鎬,也走了過來。指導員高興地向他彙報,飲用水都被小曲濾乾淨了,這下大伙兒不用喝泥水了。程北軍面無表情,只冷冷淡淡拋出一句,「想想長征兩萬五,爬雪山、過草地,哪有這麼講究。」他心底還嫌曲頌寧迂,但到底不再是先前一副百忍成鋼的無奈面孔,多少對他刮目了。

全連戰士一直在攬溝旁奮戰到深夜才回帳篷休息。高原上過夜得有人守夜。極惡劣的施工條件這對所有參建戰士的體能都是一個巨大考驗,因為白天勞動強度太大,每兩小時就得有人把睡著的戰士挨個撥弄醒,不然睡得太熟,極易缺氧猝死。

曲頌寧沒參與勞動,於是主動申請輪崗守夜。他先被老趙喊醒,然後起身出了帳篷,用濾完的清水洗了把臉,醒醒神。洗完就發現盆里的水渾了,曲頌寧心道,這一盆水半盆沙的,難怪這兒的戰士都開玩笑,說遠看像要飯的,近看像挖炭的,仔細一看是修光纜幹線的。

大山的子夜太深,太渾,將世間一切變作靜態。夜色中的唐古拉被一片青霧鎖住,不似白天看來蕭索肅殺,倒有一派別樣的靜穆祥和。曲頌寧坐在帳外,邊聽隨身聽,邊打著手電筒給顧蠻生寫信。這回進藏別的沒帶,電池管夠。莽莽大山裡沒有任何娛樂活動,唯一的消遣就是寫寫東西,聽聽歌。

身後忽然有人拍他一下,曲頌寧循聲回頭,冷不防看見一張鬼臉。

舒青麥散開頭髮,拿手電筒從下往上照自己的臉,故意作出一副怪相,她的臉孔被燈光照得半明半暗,活像個青面獠牙的女鬼。

但曲頌寧沒被嚇住,短暫愣神之後神情又恢復如初。舒青麥自己也憋不住,怪相扮不了三秒鐘,就嘻嘻哈哈、東倒西歪地笑起來。

曲頌寧也笑:「你這樣唬不住人的,女鬼怨氣都重,不會這麼愛笑。」

「你在聽什麼呀?」將打開的手電筒扔在一邊,舒青麥一臉好奇地湊過來,「上回我進你的帳篷,你就聽東西聽得這麼專註,來人了都沒發現。」

曲頌寧從大衣的衣兜里摸出了隨身聽,遞了過去。舒青麥沒見過這樣的新奇玩意兒,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撥弄,嘴裡嘟囔說:「這東西長得像收音機,就是小一點。」

「這叫隨身聽,確實跟收音機差不多,但又比收音機輕巧靈便,可以隨身攜帶,隨時聽歌。日本管它叫Walkman,這是我們自己生產的。」曲頌寧取下耳機,俯身靠近舒青麥,又將兩隻耳機一左一右地塞進她的耳朵眼裡。

李娜的歌聲傳了出來,帶來了遠古的呼喚,神聖遙遠,恆久不衰。

94年熱播電視劇《天路》的片頭曲,但舒青麥沒聽過。這樣蕩氣迴腸的歌聲令她又驚,又喜,又莫名感動。曲調朗朗上口,她隨著李娜一起輕輕哼唱,然後抬起頭,凝視著與自己在同一片月光下的曲頌寧。她聽得動情,萬種柔腸在心坎兒里滋長,睫毛因激動的心情不停地撲棱抖動,像蝴蝶的磷翅,亮閃閃的。

這姑娘的動人之處全在她的一雙眼睛,欲語還休,反倒招人鉤索。你看了定覺得在哪裡見過她,不是現世,也是前生。曲頌寧被這樣一雙眼睛盯得不好意思,怔了半晌,才恍然想起自己還有任務。他趕緊把隨身聽往舒青麥手裡一塞,起身去戰士們扎在溝道邊的帳篷里巡查。

「等等我呀!」舒青麥清脆喊著,追著他一起去了。

帳篷內,熟睡的戰士們都紅著兩腮,乍一眼像大老爺們抹腮紅,其實都是嚴重缺氧憋出來的。為了防止戰士們睡死過去,曲頌寧與舒青麥拿著小木棍,挨個去杵他們。被杵到的戰士都醒了,說兩句話,翻一個身,或坐起來喘上幾口氣,再躺倒繼續睡。

只有一個戰士杵了沒醒,連推帶搡都不睜眼。曲頌寧打著照明仔細看了看他,發覺這人臉色鐵青,嘴唇已經乾裂發紫了。

學醫出身的舒青麥伸手探了探對方鼻息,驚道:「壞了。」

留在唐古拉山口就只能等死,程北軍挑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兵當駕駛員,連夜開車把人送回格爾木。馬不停蹄地顛簸一夜,天大亮了才趕到格爾木的綜合醫院,醫生連說好險,再晚來幾分鐘人都可能救不回來了。

程北軍出發前,自己給自己立了軍令狀,帶多少人上高原就得帶多少人回來。所以出了這事二話不說就上團部,直接跟團長拍了桌子。

「當兵的人不怕苦、不怕累、更不怕犧牲,但我這個當連長的,得對自己的兵負責。」程北軍自己什麼都不怕,但手底下一群娃娃兵,他不自覺地就擔上了大哥的一份心,「這樣的地形條件,不能放炮還怎麼干?這些兵也才十幾二十歲,也有父母親人,不能讓他們一個個活活累死在這兒吧!」

團長對自己這個老部下了如指掌,知道他是喉嚨含□□、蠟紙包硫磺的剛烈性子,只能安撫他:「那就慢慢挖,慢慢來嘛。這項工程是『寧走十步遠,不走一步險。』所有參建部隊都不下指標,不搞攀比與競賽,各連就按各連的實際情況,自己安排施工進度。」

程北軍還跟團長嗆,拍著桌子道:「實際情況就是不放炮不行!」

團長繼續安慰他:「身為軍人,關鍵時候就該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嘛。」

「什麼年代了還愚公移山?我就看不慣愚公,明明可以搬家,為什麼非要移山,要我看,既然要發揚這種笨死人了的精神,也別拿鍬動鎬的,讓戰士們用手挖唄。」

「你這是什麼態度?你以前比這更苦更難的任務都沒二話,這回是怎麼了?」團長氣得也拍了桌子,要不是念在對方也是為了自己的兵著想,非得讓他吃處分。

程北軍也覺出自己反常,一屁股落了座,不說話了。雙方都按耐住火氣,團長喝了口茶,靜心想了想,覺得程北軍的話倒也不無道理。於是他作了讓步,說能不能放炮開溝不是團部能決定的,得由郵電部說了算,或者由團里向北京打申請派人來鑒定,或者讓這次隨行來的郵電部專家現場勘查後再作決定。

前者一聽就不靠譜,青海距離北京至少得坐四十個小時的火車,申請、批准、派人,再打來回,工程就全耽擱了。但後者……程北軍心裡同樣沒譜,來的不是曲知舟,而是曲知舟的兒子,他撇嘴道:「就那還是專家?屌毛還沒長齊呢,能懂什麼!」

「你個當兵的還別瞧不起人家大學生!」團長樂了,說,「我先給你往北京打個電話吧。」

電話是打出去了,但得來的迴音意料之中:本來曲知舟作為幹線中心的專家,他能對現場情況統籌負責,但他高原反應嚴重,一入藏就大病不起了,而別的專家沒到過現場,倘使專程再跑一趟,前前後後耽擱的時間就太久了。所以幹線中心下發通知,允許每個連隊隨行的設計院工作人員,根據實際情況,現場應急處理。

程北軍又千里迢迢坐車趕回了唐古拉兵站。人還未到,唐古拉山風雲變幻,一場轟隆隆的大雨就先聲奪人了。

戰士們披著塑料雨衣在雨中奮力拚搏,一鍬鍬,一錘錘,緩慢而又艱難地向前推進。淺淺的溝道里積貯雨水,雨水令施工更加困難。

指導員也心疼自己的兵,問程北軍:「連長,團里怎麼說?」

「一會兒說可以,一會兒說不行,沒一個願意擔責任的。」程北軍緊皺眉頭,不知所想地望著大雨中延綿不盡的唐古拉山,忽然大力地搓了搓手,就這幾天,他的手心已經摞滿了水泡與老繭。他下定決心般喊道,「我來擔這個責任,把爆破員找來,研究研究怎麼放炮!」

「程連長,你擔不了。你不是郵電設計院的。」曲頌寧冒雨挺身而出,平靜地對所有人說,「我來。」

見曲頌寧走了出去,老趙趕緊伸手拽他衣角。曲知舟先前就關照過他,得替他好好照看兒子。老趙湊到曲頌寧耳邊,勸他別出這個頭。設計院里那麼多有經驗的專家都諱莫如深、模稜兩可,就是怕擔這個責任,就算你出生牛犢不怕虎,又何必白白攬事兒呢?

老趙的眼神充滿暗示,暗示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他倆堅持不簽字,這樣上頭就不得不再派個專家進藏現場勘查不可。但曲頌寧胸有成竹,不懂老趙話里那些門道,更不願浪費這個時間。程北軍去團部的這三天,他堅持步巡,硬是把山口附近那部分與格拉輸油管重疊的線路段與全巡視完了。他扭過頭,請老趙把唐古拉山口附近的油管線圖紙拿來,然後讓對所有人說,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,雖說油管線與光纜路由部分交錯,但根據我在現場勘查測繪的情況來看,放炮開溝也不是不行的。

曲頌寧說著將圖紙遞給了程北軍,程北軍拿起來仔細看了看,圖紙上密密麻麻用紅線、紅圈劃劃畫畫,旁邊也都以文字仔細標註好了。

曲頌寧道:「根據拉普拉斯變換還有薩道夫斯基的爆破振動經驗公式……」

程北軍聽得一臉懵,打斷道:「等等,哪個司機?」

曲頌寧笑笑,趕緊化繁為簡:「簡單點說,這就是一個驗算的公式,通過這個公式,我們可以大致推算出一個爆破的安全距離……」他指指程北軍手中的地圖,說下去:「我在這張地圖上都標註好了,畫了紅點紅線的地方都是安全範圍,可以在一定的藥量下放炮開溝,不在安全範圍內的線段,就只能辛苦大家用鋼釺、大鎚人工開溝了。」

程北軍自上到下迅速打量了一眼曲頌寧,原本一個白凈文弱的大學生,進藏沒幾天,已是半臉風霜半臉塵了。再低頭看他的鞋,在這樣的環境下堅持徒步巡線幾十公里,一雙好好的球鞋被磨得面目全非,連腳指頭都露了出來,還破了皮,流了血。

曲頌寧循著程北軍的目光低下了頭,也看見了自己破鞋而出的腳指頭,趕緊把腳往後藏了藏,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笑。

程北軍斂著眉頭道:「團部接到總後的指示,放炮現場得由設計院的專家簽字同意,萬一放炮開溝損壞了輸油管線,你得擔全責。」

格拉油管線不亞於高原上的一條生命線,倘若管線因爆破損壞,輕則記過處分,重則怕是要擔刑事責任的。但曲頌寧對自己的判斷很有信心,他當即從兜里摸出鋼筆,道:「在哪兒簽字?」

程北軍讓人拿來了文件,見曲頌寧毫不猶豫落筆簽字,神色複雜地動了動嘴唇,終究什麼話也沒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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